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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发先生所编著的一套九册《程十发书画》
来源:     时间:2018-12-12

在西泠印社出版社1981年为程十发先生所编著的一套九册《程十发书画》中,卷七是“舞台艺术”专辑,其中四分之一是速写线稿,其他泰半是以京昆为主的戏剧速写画,还有一些少数民族的舞蹈表演也归属到了“舞台艺术”之下。这说明十发先生的作品中,相对于大量精彩纷呈、翻陈出新、妙笔叠出的连环画、少数民族人物、历史故事和传统水墨山水花鸟画来说,以真正的戏剧舞台艺术为主题的画作要少得多。在这里就几幅程十发先生的戏画人物速写,笔者谈谈对发老笔下的舞台艺术与速写的一些浅见。

《程十发书画》 西泠印社出版社 1981年版《程十发书画》 西泠印社出版社 1981年版

  首次接触发老的戏剧人物画是在苏石风先生家里,笔者有一次上门求教时,石风先生翻检出一幅戏剧人物,画上主角侧身转胯,左手向前探出,右脚高高抬起;旦角高举水袖,为了强调瑟瑟发抖的样子,画的特地比老生体型明显小了一号——画面给人第一感觉是夸张的人物造型,明明是一个静态场景,又充满了动感……原来这是十发先生在观看京剧《坐楼杀惜》后,特为追写并画赠石风先生的作品。

  《坐楼杀惜》是京剧名段之一,改编自《水浒传》里“宋江杀惜”的故事,该剧也是周信芳先生麒派代表剧目,甚至还拍过同名的京剧电影。十发先生则抓住了周信芳在该剧中夸张、强调、对比以及舞台节奏的变化,将“杀惜”这一戏剧冲突达到顶峰的瞬间留在了画面上。

  发老的戏剧人物舞台速写的确很少,但往往十分精彩,让人拍案叫绝。他的舞台速写,常常选取全剧最精彩的一折、最精彩的唱词及演员们最精彩的表演之所在,刹那之间的捕捉,却能够传神阿堵。许多动作在舞台上不过是一瞬而过,然而艺术家以敏锐的目光,精炼撷取心仪的场景,心手交应,把戏曲和舞蹈中优美的身段和姿势收到了画幅中。

  在十发先生的戏剧速写中,除少数京剧和地方剧外,大部分是昆剧。程十发先生是个戏迷,尤其热爱以典雅精致的文辞、婉转悠扬的乐曲、优雅曼妙的舞姿著称的昆曲。不仅如此,他还曾多次粉墨登场,尤爱唱铁板铜琶的花脸和深沉高古的老生。因为爱戏,程十发笔下的戏曲人物,无一不传递着浓浓的趣味与独特的意境。

程十发 《坐楼杀惜》 1961年程十发 《坐楼杀惜》 1961年

  《通天犀》是十发先生在1961年初创作的一幅扇面画,虽然形式是一件小品,但格局气势却小中见大。画上正是“坐山”一折,红髯紫袍的“青面虎”许起英听到少年英雄被陷害,气得怒目圆睁,雉尾横飞,一只脚踩上圈椅,挑髯怒斥,立即要点兵下山;其妹许佩珠急忙劝阻。在这个场景中,我们可以看到发老“钟馗嫁妹”中常运用的对比手法,雄武的花脸与清秀的旦角形成鲜明的反衬,青面虎固然更加神采夺目,豪气勃发;而妹妹却也娇羞与英气并存,不因此而存在感薄弱。在艺术家笔下,两个人物有侧重但也能相互呼应并有所映发,在观者面前呈现出一场精彩的对手戏而不是独角戏。

  《通天犀》一剧是昆剧中保留下来的少数几部花脸戏之一。剧情敷演梁山之后许起英山寨聚义,一日,派遣下山寻访英雄,佩珠救回一名被押解之老者程老学。许起英探问程老学被押解的原因,方知日前打败许起英的少年十一郎乃程老学之佣工,虽误助官府打退许起英,却反被诬陷私通盗贼而问成死罪,许起英不计前嫌,仗义下山,拯救十一郎。

  十发先生对该剧赞赏有加,在1961年初秋又画了一幅长方形的册页,构图相似,因形式的关系人物位置稍有变动。两件都出版于《程十发书画?舞台艺术》中,相比之下,团扇面上的这幅位置经营和场景描绘更为完整细致。

程十发 《通天犀》扇面 1961年程十发 《通天犀》扇面 1961年
程十发(左一)、苏石风(左二)与潮剧演员在一起程十发(左一)、苏石风(左二)与潮剧演员在一起

  善画人物画的十发先生曾说,对舞台艺术形象的速写,十分锻炼画者对作画对象神情姿态的拿捏。心手交应之间,对人物情态动作的取舍亦相当考验画者之功底。他对弟子的要求也是要“多画速写,尤其要多画舞台上的艺术形象,锻炼自己在来不及细加考虑的情况下抓住对象的主要神态,放弃一切次要细节,那就容易产生新的表现手法和风格。除了速写,要练习默写,一为巩固,二是抓住生活中一瞬间过去的生动景象。”

  这意味着,舞台速写与连环画要求的前后连贯呼应不同,而是通过刹那间的动态,使人联想动态之外的故事。以十发先生的《金山战鼓》册页两开为例,可以窥木见林。

  《金山战鼓》是徐进1960年根据历史记载和传奇故事改编的越剧历史剧。剧情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抗金故事。南宋时,各地义军及爱国将士奋起抗金,大将韩世忠率八千士卒抢先占领金焦,将金兀术统领的十万金兵逼进死港黄天荡,韩夫人梁红玉亲自擂鼓助阵,各路义军协同作战,围歼金兵,生俘龙虎大王。这两开册页正是该剧上演当年,十发先生所绘的观剧速写。虽然是越剧,却演来慷慨激昂、气势恢宏。因此画家特地将人物场景设定得色彩浓烈,用来表现出饱满的情感寄托,而两处剧情速写恰好分别是细腻婉转的文戏和激烈矫健的武戏,别具巧思。

  一开是金銮殿上,梁红玉面对宋文宗、魏良臣等主和派的阻挠和斥责,心怀义愤,拱手毅然辞别,面带不屑,而一身红袍正表明其赤胆忠心、为国为民。同时御座上的皇帝面色苍白、表情木讷,奸相站在一旁拿腔作势,对应的两人的服饰都涂抹作土黄色,暗示其实是一丘之貉。三人的主次和褒贬一目了然。另一开上,换上戎装的梁红玉英姿飒爽,手执令旗,身先士卒,指挥将士奋勇作战。这里人物的服饰都是蓝绿色系,和谐统一,象征众志成城,一致抗敌。

程十发 《金山战鼓》册页 1960年程十发 《金山战鼓》册页 1960年

  其实舞台上演员的行头、动作、位置未必如此,但是“抓住对象的主要神态、放弃次要细节”,再加上合理的夸张和修饰,人物形象登时活跃纸上。当然,要做到人物在画笔下栩栩如生,还依赖于十发先生的用笔和线条功力。他是一位善用线条的大师,他的绘画,用笔有力而富有变化,同时又始终都是为内容而服务的,绝无脱离具体内容而卖弄笔墨技巧。因为书画是一门特殊的艺术,它既有技巧的要求,更有学养的要求,同时还有胸襟、见识、气度等综合性的要求。如果仅停留在技巧性的层面,时间一长势必捉襟见肘、黔驴技穷。

 

值得一提的是,《坐楼杀惜》、《通天犀》、《金山战鼓》三件作品都是创作于1960年、1961年间,此时正当壮年的十发先生进入了一个创作高峰期,长诗“召树屯”插图,小说“海瑞的故事”插图,“列宁的故事”插图,“太平天国忠王李秀城”插图25幅、水墨连环画“阿Q正传一〇八图”、连环画“胆剑篇”等一系列经典作品都是在这前后两三年中相继“出炉”,收到广泛关注和好评。但是为什么十发先生的戏剧人物画作没有相应有数量上的爆发呢?笔者推测,一方面在响应时代号召、需求,程十发先生坚持大量创作以民间故事为母本的连环画、插图,他在 1957年云南写生之行创作了长篇彩墨连环画“召树屯和喃诺娜”后,让他找到了创作的新母题,开辟前人未走之新路。另一方面,也有他的良师益友关良先生关系在内吧。

  关良是二十世纪引领近代水墨戏曲人物画高峰的大家。他一生创作丰厚,有舞台速写、油画、水墨画等,他的水墨戏曲人物画将中西方技法相融合,撷取戏曲人物为创作母题,以稚拙、古朴之风称誉画坛。程十发先生在《关良作品集》(上海画报出版社,1999年版)序言中开首便称“关良先生是中国近现代画坛上一位不可或缺的大师,也许他最早将西方现代派的绘画理念引入中国传统的水墨画之中,创造了别具一格的戏剧人物画”。早在1938年,年轻的程潼(程十发)考入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国画系,当时的教授就是汪声远、王个簃、关良诸位先生。

  解放后,关良先生先后在广州、北京、天津举办了规模颇大的个人画展,1957年还与李可染作为文化部派出的艺术家代表,前往德意志民主共和国访问,并在柏林科学院举办画展。有这样一位以戏画人物著称的老师和大师在前,就像李太白题黄鹤楼:“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不如效仿张大千为不与二哥张善孖争锋而不画虎的美谈……笔者在此妄自揣度曲解一下十发先生的尊师重道之行了——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面对一座高峰,天才如十发先生者,选择的是铸就另外一个高峰。

程十发先生作画程十发先生作画

  当然,十发先生没有回避戏画人物这个题材,一者将舞台速写作为创作练习的手段和个人趣味所寄,二则他笔下姿态万千的历史人物和少数民族画,从中也可看到舞台艺术的烙印。中国传统戏剧表演,自来没有复杂的布景,依靠舞台上演员演技的优劣,就看其能不能通过形肖达到神似。舞台速写则是通过艺术家的高超手段,通过真实的形象给人以审美享受,并在赏心悦目之余,更多地得到心灵上的触动。

  画于1979年的《昆曲玉簪记琴挑速写》,就是十发先生应演员要求“量身定制”的作品,因为有一层私下赠予之意在内,因此创作尤为精心。

  昆曲《玉簪记》是传统的爱情喜剧,曲词典雅华美,有“着意填词”之称。剧情大致为南宋初年大家闺秀陈娇莲为避难,流落入金陵城外女贞观皈依法门为尼,法名妙常。青年书生潘必正应试落第,寄寓观内。潘必正见陈妙常,惊其艳丽而生情,经茶叙、琴挑、偷诗等情节,最终陈妙常冲破礼教和佛法的束缚与潘必正相爱并结为连理。

  其中《琴挑》一折,讲潘必正秋夜闲庭信步,听到陈妙常孤凄幽怨的琴声,使他顿起爱慕之情,遂借交流琴艺之机,以言语挑逗陈妙常。舞台上,全然依靠演员的形象魅力和表演才能,避免把人物流于油滑轻浮,要演得好看,有趣,绝不过火。这是对演员的挑战,其实也是对画家的挑战。在发老笔下,我们能看到潘必正形象俊朗聪敏、至情至性,感觉即便耍小聪明也可以谅解;而陈妙常则双颊羞红,抬手若迎若拒,艺术家把青年女子对于爱情的热烈向往和畏怯害羞的心理充分表现出来。两人眼角眉梢,含情脉脉,人物服饰以大面积的粉青、藤黄为主基调,稍稍点缀鬓边红花、扇上朱荷,全幅笼罩在清新可人、如有春信的氛围中,仿佛婉转低回的曲调从画中飘扬而出。

程十发 《昆曲玉簪记琴挑速写》 1979年程十发 《昆曲玉簪记琴挑速写》 1979年

  对于戏剧爱好者来说,经典剧目的剧情耳熟能详,我们看戏,看的是舞台表演,演员对角色、唱词的演绎。戏剧开演后,观众的注意力会迅速集中到演员身上,同时演员的演出对观众造成直接的情绪影响。而舞台速写既是对舞台场景的写真写实,又要兼顾到台上演员表演的戏剧性瞬间,等同于要求画家在笔下同时表现出戏曲中(戏剧剧情)和舞台上(演员表演)高度提炼出来的艺术美,给非直接面对表演的观画者以感动。只有程十发先生这样深厚的功力,才能将舞台艺术真与幻之间微妙地拿捏、情绪恰到好处地表达,从而呈现出一幅精美的作品。

  在前述这些形神兼备的舞台艺术画作中,能看到十发先生成功再现了演员精准、高超的神采、动作、技艺,无论是否戏迷,观者都能在赏画中感受到画家强调的场景意境。同时,舞台速写寄托了十发先生对传统戏剧艺术的传承发扬的拳拳之心,那份溢于言表的真情实意。斯人已去十载,丹青长留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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